4.美国梦
美国变了。市区变成废墟,公路化为焦土,就连首都华盛顿的国会山、纪念馆和博物馆都被变种生物占据。肉体化为烟尘,尸骨被埋瓦砾之下……但美国仍然存在。
英克雷(The Enclave),在核战爆发前转移到安全场所避难的美国政府精英和军方的精锐部队。怀着光复美国的荣耀使命回到本土,试图以最先进的科技征服并占领已变得空前陌生并危险的国家,但昔日的国家,今日的废土已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了,充满危险和敌意的土地和生物让精英们失去了信心——复国显然不再是通过占领标志性建筑并插上国旗就能实现的愿望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选择用种族清洗的方式来完成使命——通过研制并传播会迅速导致因辐射而变异的生物死亡的病毒,来清理异族、净化废土。
这听上去真不错,不是么?如果英克雷的计划成功,在废土上就再也不会遭遇到那些凶猛的变种蝎、大号的蟑螂和老鼠、恐怖的妖怪和死神般的死亡爪了——是的,那些变异生物会全部灭亡,如果英克雷的计划成功,不但这些物种不复存在,就连食尸鬼、变种人——和所有废土居民都会死去。因为在被核战争重创的地表生存繁衍的人类,已不再是战前正常的人类了。生活在充满辐射污染的环境里,所有人的生理结构都发生了变异,这些可预料的结果都在英克雷的计划内容之中。《辐射2》的主角曾为拯救被英克雷军捕捉并作为实验材料的同胞,毅然毁灭了英克雷位于海上石油钻井平台的总部,杀死美国总统并终止了他们散播致命病毒的阴谋。三十几年后,英克雷的残余势力卷土重来,在新总统的指挥下于东海岸继续探索寻求完成使命的方法。
伊甸总统(President John Henry Eden)是一台巨型电脑,拥有自我意识和学习功能的人工智能。是的,这就是在游戏的英克雷电台中伴随着欢快的音乐,以演说家般的语气向废土居民宣传英克雷多么伟大、强调美国将重建、声称在不久的将来就能保障居民们拥有幸福美满的生活——顺便聊聊自己的童年和成长经历,谈谈棒球和自己宠物狗的那位伊甸总统。玩家将有机会和他……的显示器面对面,并毫无选择余地地接受他给予废土的馈赠——可以清理掉全部变种生物的病毒。伊甸对美国的未来和自己——英克雷的使命很有信心,他坚持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变种生物是万恶之源,而净化废土则是重建美国的必要前提,玩家则因出色的能力和特殊身份被他寄以厚望——作为他计划的助手,实施他的计划。这个计划在游戏任务列表中被命名为:美国梦(The American Dream)。
在废土上重建新秩序、恢复美国曾经的荣耀、让文明得以重生、建立更加美好的新世界——这就是这个学习过数据库里所存储的战前人类的全部知识,混合了美国自建国以来全部领导人——从华盛顿到理查德森(《辐射2》中只有死路一条的倒霉总统)的人格的人工智能所产生的愿望。倘若废土上的居民还有梦想,最遥远的一个不会和这些相差太多。英克雷继承了战前美国国防部的先进科技,但在面对变种生物猖獗的废土环境时仍然一筹莫展。没人能阻止在辐射所造成的变异过程中迅速进化,位居食物链顶端的生物成为废土的主宰,文明世界残骸上的生存法则就是如此,就连英克雷也无可奈何。在绝望中,伊甸总统重新拾回三十几年前曾经失败的计划,他改良了病毒并对军队领导人说明自己的打算,但军方领袖拒绝接受并否决了这个过于极端的计划——这一否决被理解为“以人性遮蔽了客观性”。而伊甸仍然坚持:为了长远的未来和更大的善考虑,这一冷血的计划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必须实施的。
游戏中的美国梦是建立没有异己的大同世界的梦: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隐藏在美国梦下的主题。未来将是美好而和谐的——但那仅是属于一小部分“纯粹的人”的未来。至于那些变种的异类,没资格享受美好的世界,只有为实现这个梦想作出牺牲的义务。这个梦想可以被批评为带有严重的种族主义色彩——通过强调在不同种族之间真实存在且不可消除的差异性,提倡为保存和发展更具价值的高级种族而消灭低级种族。废土世界中的种族概念不再以肤色为划分标准(游戏为表现这一特点而设计的比较具有代表性和讽刺意味的细节是:东海岸最大的一支奴隶贩子势力头目居然是个黑人),有更显著的区别让大多数人可以无视地域、血统和肤色的差异而产生认同感:那些因病毒感染而变异的头脑简单肌肉发达的绿色巨人——超级变种人,及因过量辐射沾染而丧失大片皮肤和毛发的食尸鬼(虽然他们并不以尸体为食)。尽管这些生物都曾经是人类,但由于诸多无法忽视和难以理解的差异,现在已无法被广泛认同为同胞了。更何况没人能无视超级变种人残暴的习性,以及它们捕捉并食用人类的行为(超级变种人不具有繁殖能力,只能通过捕捉人类并使用病毒对其进行感染的方式增加同胞,这一繁衍意识牢牢刻入它们的本能,至于食人的习性……它们只是从不在意自己吃的肉来自什么生物罢了),也没人能确定食尸鬼们比起人类是否更接近于它们凶恶的兽化亲戚。人与人之间的隔阂都如此严重,又如何指望人与非人的种族相互理解?美国梦不仅仅是英克雷总统的梦想,废土上的那些种族其实都渴望能拥有一个不存在异己的未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异己只意味着危险和威胁。也许大多数人都隐约希望存在可以一劳永逸清除(或同化)异类的方法,而伊甸总统交给玩家的病毒只是这个方法的具体表现形式之一。
除“更大的善”这虚无飘渺但可能蕴涵着强大说服力的概念以外,没有什么能为建立在种族灭绝计划基础上的美国梦提供辩护——伊甸总统反复强调:“应由来自英克雷的纯种人类建立新的秩序,变种生物是废土混沌的根源,为了建立秩序应该被毁灭。”这个逻辑也许是可接受的——如果所有超级变种人都是无法沟通的愚蠢家伙,如果所有食尸鬼都是兽化的疯狂杀戮机器,如果所有人类都是被废土造就成不惜一切代价求生存,无限制沉浸在血腥杀戮和掠夺中的生物,那么我会毫不犹豫接受伊甸总统给予的使命,像在《魂斗罗》中毫不留情地炸毁只存在异形的岛屿一样,用病毒彻底净化这片人间地狱——但现实却并非如此。玩家可在游戏里接触到为探询更有意义的生活方式而流浪的超级变种人Uncle Leo;可以和心地善良,对人类文明充满求知欲望的超级变种人Fawkes并肩作战;可以看到在历史博物馆Underworld中和人类一样为生活而奋斗不息的食尸鬼们,聆听那些伟大渺小庸俗可怜的种种人物所讲述的故事并加入到他们的生活之中……回忆下《辐射2》中那只文武双全,在升级时会说“我比甘地还聪明”的死亡爪学者队友吧,玩家所体验到的才是真正的废土。伊甸的逻辑是这样的:变种生物应当灭绝,因为变种生物粗暴野蛮嗜血,是废土的混沌之源,在“并非所有变种生物都是如此”的情况下,那些与粗暴野蛮嗜血无关的变种生物也应当灭绝——仅仅因为它们是变种生物。
尽管拥有自我意识,但作为人工智能,伊甸总统对美国梦的坚持还是源于对自己的程序准确无误的自信——而这种自信则是源自循环论证结构的自信,“我是正确的,因为我是正确的”,如果玩家指出这一论证逻辑结构的谬误,伊甸总统会因丧失自信而自我毁灭。种族主义式的逻辑和种族灭绝计划的必要性与正当性的基础,正是这个以自己绝对正确证明自己绝对正确的循环论证结构。当然,在游戏中,玩家所面对的是废土——上帝已死,重估一切价值之地。在那里,玩家可以认可伊甸总统的信念,并选择完成他的计划,用病毒将废土变成所有变种生物的坟墓,然后由来自英克雷的纯种人类建立起新的秩序和国度——实现“更大的善”——游戏仅仅是游戏,正如废土仅仅是废土。这里的一切都无关于正义与邪恶。对是与非的判断,仅交付给玩家凭借自己的信念来完成。